年味中的黄粑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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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7-10文/陈德琴散文

幼年时期,家乡过年的吃食中,有一道香喷喷的美味食品——黄粑粑。

黄粑粑是什么粑粑?顾名思义,黄色的粑粑。黄色的粑粑多了去,究竟为何物?相信川东巴蜀人一定都知道。即四六比例的糯米、粘米,经稻草灰碱水浸泡,再加入大山上的野浆果黄栀子,然后磨浆、沥干、蒸熟,按压成饼状,即为黄粑粑。那可是我们最具记忆、留存乡愁的粑粑。

黄粑粑非主食,亦不是过年“吃开水”打点心的吃食,而是亲戚间相互拜年回赠时的礼物,当然,在完成礼物的馈赠功能后,最终还是以食物之名油煎水煮,成为口腹之物。

彼时,大年初二早上吃完面之后,亲戚间便开始走动拜年了。拜年以其厚重的仪式感而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一部分。拜年不能空手,得携带礼物。家乡拜年的礼物一般是两把挂面一个大柚子,后来生活好了,大柚子换成一斤一包的白糖。在亲戚家吃饱喝足耍够了,提及要走,亲戚会热情挽留,挽留不成便赶快去找回礼。古人言,来而不往,非礼也!朴实的家乡人民一直遵循着古训。提去的礼物亲戚会收一部分,另再回赠四六个黄粑粑。回赠黄粑粑的亲戚算殷实人家,家境一般的会回赠麭子糖。

有女儿出嫁的人家更会大量制作黄粑粑。女儿出嫁后第一个春节回娘家拜年曰拜新年。拜完新年,娘家及亲戚要准备丰盛礼物送一对新人回去,称之为“送蛋”。至于为什么叫“送蛋”,现无法考究。民风民俗意蕴深厚,难究其源。有新人拜新年,团方四邻、七大姑八大姨都要请新人吃饭,而新人提去的礼物则不能收,收了就是坏规矩,母亲常说“一把面一封糕,团方四邻都走jiao(走遍)”就是这个意思。亲戚若回赠礼物,表明不会去“送蛋”;如若不回赠,则会准备“背篼”或“挑子”等大礼去“送蛋”。

何谓“背篼”“挑子”礼?“背篼”礼即在背篼里装四把或六把面、二三十个黄粑粑、四十把“伞子”(油炸食品,形状为扇形,细如伞骨),上用红纸覆盖。“挑子”礼则是用小箩篼装,内容同“背篼”礼差不多,不同的是两个箩篼上面必得有一个跟箩篼口一样大、厚约三厘米的大黄粑粑。大黄粑粑边缘用红色颜料绘上万字格图案,看着喜庆又漂亮。娘家父母多是“抬盒”礼。“抬盒”是用竹子做的大盒子,需两个人前后抬。“抬盒”里放的东西更多,米、面、蛋、“伞子”、泡粑,最惹眼的当属分立两端的大黄粑粑。此时的黄粑粑是新婚女人的脸面,也是娘家富足的象征。

大年初十之后,乡村大路上就会陆续出现“送蛋”队伍。我们喜欢站在院东头看,细数“抬盒”“挑子”“背篼”个数。如若“抬盒”“挑子”多,认定女方娘家是大户;如若只有一个“抬盒”、两个“挑子”,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是小门小户。大姐每次目送“送蛋”队伍,脸上总含羞欲语,我附在大姐耳边问,大姐,你要几个“抬盒”?大姐嫣然一笑,什么也没说。她心里定是向往“抬盒”越多越好吧?新人回去,得请男方亲戚、朋友、邻居吃饭,名曰“吃黄粑”,临走时再将带回的黄粑、“伞子”、泡粑等分享给他们。

奶奶是我们院子里制作黄粑粑的高手,如若奶奶活到今天的话,一定是可以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门手艺不知是她继承得来,还是她摸索出来的,经过生活无数次磨砺,她运用自如,从未将黄粑粑做砸过。

腊月里,母亲将地坝扫净,扯出秋收专门收贮的黄亮亮稻草,搬出大瓦缸、大筲箕,再命父亲担一担清亮亮的井水,便开始烧稻草。火势一过,奶奶指挥母亲立即将热乎乎的草灰夹往大筲箕里,然后舀水慢慢淋上去。草灰冒着白气,发出滋啦啦响声,氤氲着稻草清香的灰褐色谷草碱水便慢慢漏进大瓦缸里。

从大瓦缸里舀出沉淀后的碱水盛于木桶中,以浸泡比例适中的糯米和粘米。这是黄粑粑香喷喷的秘诀。现在菜市场亦有黄粑粑出售,但却没有那股香味了,因为他们不用谷草灰碱水浸泡稻米。糯米、粘米不需要精确到用秤称,奶奶仅用眼睛估量,便八九不离十。奶奶说,糯米太多,粘性太强,影响口感,比例合适,吃起来软糯适中,刚刚好。民间吃食的味道,要的就是刚刚好,多一点儿、少一点儿都不行。

米粒在稻草灰碱水中浸泡半天,捞起,加入野浆果黄栀子,一同用青石磨磨浆。鲜黄的米浆从两盘石磨间汩汩流出,汇聚到磨槽口的白布口袋里,沥干后掰成小块上笼大火蒸。蒸粑粑掌握火候是关键,尽管母亲跟着奶奶做了好多年,始终不得要领。火候,是日积月累才能达到的境界。如若未蒸熟蒸透,做出来的黄粑粑易腐烂且不易储藏,吃起来还会粘上颌。黄粑粑做到这一步,奶奶基本就眯上眼烤火了。

沥干后的米浆蒸熟蒸透了,就放入大瓦钵里舂,那是男人们的活路。将舂烂搓圆的黄面团放入雕刻有鱼、鸟、花草等图案的印版按制黄粑粑这道工序,奶奶也基本不过问。她时常眯着眼说,人靠衣装马靠鞍,这最后一道工序就看你们能不能把黄粑粑做漂亮了。按得圆润且图案饱满的,奶奶会把它们收起来用以打发来拜年的亲戚,张牙噘嘴的,就留着像我们这种馋猫解馋了。

腊月天,寒冷刺骨。我们从外面捡柴或割猪草回来,奶奶立即将我们招呼到柴灶边,从碱水缸里摸出黄粑粑,放火钳上伸入火膛里翻烤,空气里顿时弥散出稻米的香甜、黄栀子的果香和稻草的清香。待外焦里软时,我们捧了黄粑粑,蘸上红薯糖或豆瓣酱,一口下去,鲜香、甜糯、脆香在口腔里腾挪打转,美味融合暖意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胃里,至此成为我们挥之不去的记忆。

黄粑粑还有更多吃法,比如黄粑粑炒腊肉。当黄粑粑与黄亮亮油汪汪的腊肉混炒,充分吸收了腊肉油后再撒上一把葱绿的小蒜苗,那种浓郁的香和软硬适中的糯,铭刻在心里一辈子都不会忘。远在广东生活的小姑子,过年什么都不要,唯要家乡的腊肉、黄粑粑,顺带还要一把小蒜苗。

黄粑粑除了烤着吃、炒腊肉,其余吃法便普通得多了,比如切成块,放清水煮软后加入醪糟,成为春播忙活路时方便快捷的解饿吃食。

黄粑粑的确香,那种来自田间稻米和稻禾的自然清香,是萦绕心间历久弥新的记忆。它不仅满足了我们的味蕾享受,更重要的是架起了亲戚间亲情流动的桥梁。作家汪曾祺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我家乡的黄粑粑就是我们家乡邻里亲戚间的一碗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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