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外婆还在世的时候,储存钱的方式是,把面额一块五块十块之类的纸币一张一张叠起来,再一对折,然后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包好,藏到只有他们知道的地方。老人家摆弄钱的时候,碰到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则嫌弃地嘟囔:"都是倒头‘铅角子’(‘硬币’的扬中方言发音),抛啊地上都找不到……"那时外公外婆年纪大了,眼睛昏花,铅角子掉到哪个角落里,的确不容易找到。
和老人不同,儿时的我十分喜欢铅角子。不单因为铅角子是钱(钱谁不爱呢),还因为铅角子圆圆的,又是金属材质,揣在口袋里沉甸甸的,互相碰撞,发出不同寻常的悦耳的响声。这悦耳的声响承载着我许多顽劣而又珍贵的童年记忆。
对铅角子有特殊好感,要追溯到我很小的时候。母亲生我时大出血,之后一直体弱不振。在上海成家落户的舅舅想尽一切办法要让母亲看好身体。六岁那年,我跟父母从东新港坐轮船去了上海。母亲在上海就医的那段短暂时光留给我的记忆十分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回扬前表哥帮我做了一支包有铁皮外壳的木头枪,给了我一个很小很小的军绿色皮夹子,里面有大大小小十来个铅角子,总共多少钱我记不清了。那时候壹分贰分伍分的硬币一直在流通,一颗水果糖两分钱,一支普通铅笔一角钱,一个本子一角五分钱。虽然年幼的我很馋,但从来没舍得用那只皮夹子里的钱买东西吃。相反,我喜欢把那个皮夹子里的铅角子倒出来,摆弄一番,再放回去,摇一摇。里面铅角子碰撞发出好听的声音,使一个农村穷孩子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这只小皮夹子和里面的零钱成了我的底气和骄傲,它时时提醒我,自己不仅有了铅角子(钱),还有家在上海惦念我们的舅舅和成绩优秀的表哥。后来我读大学,暑假表哥安排我去上海大众实习,提及那个军绿色皮夹子,表哥苦笑着说,那个皮夹子是舅舅给他放零花钱的,因为孩子多(舅舅三个孩子,表哥最小),舅舅舅妈工资收入也不高,还要寄钱给外公外婆,接济家里的弟弟妹妹,钱只能数着花,给孩子们的零花钱少之又少。表哥给我的那个皮夹子里面装的铅角子是他两三个月的零花钱。
表哥给我的铅角子舍不得用,平时用的,多是长辈们给的临时奖励和购物找零。那时父母长辈们给的压岁钱大多是用来交学费的,必须存着不能乱花。只有奖励的钱才能拿去买自己心仪的东西。长辈中除了外公外婆,就数叔伯祖父对我最为疼爱,除了不时满足我的口腹之欲,老人给的最多的,就是我拿到学期奖状时的奖励,一元不多,五分不少,让我欢喜异常。我常把老人给的大额一些的纸币也换成铅角子,放在母亲陪嫁的镜箱盒子里,要用时拿个把铅角子,颇有细水长流的意思 (镜箱是过去扬中妇女出嫁时的嫁妆之一,用来放首饰的,通常有两个大抽屉,两个小抽屉,抽屉很深,抽屉拉手是铜制的叶子或小鸟等造型)。镜箱盒子里的铅角子另有一个来源,就是买东西后的找零。大人给钱买油盐酱醋,拿张整钱,总能找点零钱,找回来的铅角子自然就是自己的了。寒暑假的时候,我和姐姐总要去八桥的姨娘家,去的时候步行十几里路,回来时姨娘舍不得我们走路,就给钱我们坐"大通套"(三茅开八桥的两节头大客车),车票钱之外总有多多少少的余钱,我们也乐滋滋地放进镜箱盒子里。现在想起来,那时镜箱盒子里放着的不仅仅是那些花花绿绿的纸币和大大小小的铅角子,更是长辈们激励我们上进、给予我们深爱的沉沉心意。
少年的我花的最为心安理得的钱,还是自己挣来的。对于瘦小的我来说,挣钱的"门路"不是很多,父母也舍不得放我去干重活。于是,刮柳条、拾蝉蜕、捡竹脱、拾破烂、钓鱼放黄鳝,什么来钱就干什么。来钱最快的还是钓鱼卖,那时钓来的鱼多的吃不了,就捡那些大的卖相好的放在篮子里,用芋头叶子盖上,拎到永胜街上鱼行卖掉。鱼行老板无论田老九还是"红眼",不是亲眷就是熟人,大多会少收几分"行用",少年开心,动力十足。一个暑假为多挣几个铅角子,浑身晒得黑不溜秋不说,皮也脱了一层又一层。父母心中不忍,嘴上发狠,要把鱼竿子敠了,但忙忙碌碌挣工分的他们永远也看不住一心挣钱的顽童,在拉锯躲猫猫中,很快三个月的暑假就过去了。开学之前,数着镜箱盒子里的铅角子和花花绿绿的纸币,不仅有收获的喜悦,更多的是自己挣钱自己花的自豪和快感。
我们这代人儿时最深刻的记忆是美食,铅角子花得最多的地方自然就是解馋。二年级读完,我们从得胜小学搬到玉皇庙旧址上的永胜中心校读书。学校路对面有几间土坯房,其中就有个姓陈的老师傅开的烧饼店,店里的烧饼分两种,长长椭圆形的是咸的,圆圆扁扁的则是甜的,不管甜的咸的五分钱一个。上午第二节课还没下课,那烧饼的香气远远飘来,唤醒了我们心中的馋虫,开始不停地咽口水。一下课,带着零花钱的孩子径直冲向烧饼店。课间十分钟,一个烧饼往往吃不完,但又等不及第三节课下课,只好课堂上偷偷摸摸地吃。老师转身板书的时候,就把揣在裤兜里的烧饼撕一块扔进嘴里,等老师回过头来,一块烧饼已经吃进肚里了。也有狠心不穷把烧饼块子撕大了的,塞进嘴里还没吃完,老师已经回过身来,这时要么用手捂着嘴,要么趴着脸朝下,慢慢地轻轻地不出声响地吞咽着,有时情急之下还得拼命地往下咽。最可怕的是,烧饼还在嘴里,老师却喊起来回答问题,嘟嘟囔囔说不出话来,一旁的同学哈哈大笑。那个难堪啊,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有时老师怕我们噎着,还一个劲地说,不急不急,等你吃好了再回答。羞愧窘迫之下,小脸涨得通红,心想下次再也不馋了,怨都怨这该死的烧饼店,恨就恨那该死的铅角子。过不了几天,袋子里的铅角子依旧叮当作响,马路外的烧饼店依然香气扑鼻,禁不住诱惑的我们下了课仍像蜜蜂似地簇拥而去。每每想起这些辰光,不禁莞尔,更多感慨!
岁月不居,随着时光流逝的,是慢慢淡出我们生活的铅角子,是那些越来越模糊的儿时记忆。这次疫情期间,我在小区里遛狗,发现楼栋门口的地上静静躺着一个一元硬币,多日走过,也没有人拾起。我在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是社会治理的理想目标,但如今路上的一元铅角子没人拾,这不是路不拾遗,而是大家不屑于俯身,因为这一元钱铅角子现在也没有什么大用。而我是个恋旧的人,更有点守成。尽管也能熟练地使用扫码支付,但不管走到哪里,我依然习惯性地带上钱包,或在车上备一些现金。去超市买东西时,还时不时跟超市老板兑换一些硬币,放在车上。因为我总是害怕万一手机没电了或网络信号不好,买东西没法支付,陷入困境。而当沉甸甸的铅角子叮当作响扔进车子档位边的小储物箱时,我依然像小时候一样,感到开心又安心。
有位哲人说过,存在就是合理的。其实,不管时代如何变迁,钱作为流通工具的价值依然存在,哪怕是数字经济时代,铅角子还是有其用武之地的。在我们小区楼下,有许多提篮小卖的老人,他们卖菜大多还是现金交易,块把钱的青菜扫码远不如给个铅角子来的方便。小区门口宝宝们特别喜欢坐的摇摇车无人值守,只能投币使用,姐姐家的果然宝贝小时候来三茅都要坐上去摇一摇,这时如果没有随身携带的铅角子,小宝们就会因为没坐成摇摇车把嘴撅得老高,舅爷爷也会因小宝们没能如愿而心生内疚。如此看来,买菜也好,宝贝们坐摇摇车也罢,铅角子的价值还是显而易见的。
写到这里,我突发奇想,外公外婆或是父亲母亲若是活到现在,知道出门都不用带钱了,也不会有店家再找给他们讨厌的"铅角子",不知道会做何感叹。但转念一想,老人家老眼昏花,跟小区楼下卖菜的老奶奶一样,能适应现代的支付方式吗?他们看不见掉落在地上的铅角子,又怎么能熟练翻出智能手机上的支付宝或微信呢?每念及此,我总是忍不住一声叹息,悄悄流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