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与蝉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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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6-02文/马万仪随笔

夏末秋初,一个阳光很好的清晨,于一棵不知名的老树上,拾提一只蝉蜕。

叶尖一滴露水滑落,就着它在阳光下折射的芒彩,我看清了这只蝉蜕:轻盈、剔透、略蒙灰尘,有一股子安静在里头。

和盛夏时,它们于树上,夜以继日地鸣着一整个夏天的热烈,截然不同。

"生之热烈,死之静美".

每每见到蝉蜕,我总会想起这样的句子。

其实,年幼的时候,并不喜欢蝉,也从不曾留意过蝉蜕。蝉声,对小时候的我而言,是交织在树荫间的聒噪、夏日烦闷的伴奏曲,尤其在雨天,更会染上一种潮湿的烦热;而蝉蜕,洗尽铅华落于大地,我又会觉得它们过于普通而无华彩,不过蒙尘的静物罢了。

然而,当有时间沉静下来、仔细倾听那个不曾喜欢的声音,当低下所谓高傲的头颅去注视蝉蜕,我渐渐明白蝉声和蝉蜕所象征的事物,明白它所代表的一种生命状态——以所有的热情去吟咏生命,也在吟咏过后无悔地归入沉寂。

在中国文化里,蝉从来不是一个简单的自然存在物,而是每每与人的心境和情绪相伴随而忽隐忽现。一如现实生活中的蝉,或许总在那里生生灭灭,却仅在人们在意或失意之时才会浮现在眼前。

而其实,蝉这种生物有着远比中国传统文人所了解的深厚得多的生命意蕴,深厚得令人惊异。据说,有一种生活于美国的 "布鲁德×年蝉",顾名思义,"×年"代表它从一只幼虫蜕变成一只蝉的生命周期有若干年。它们都有屈身于泥土之中数年的经历,最长的竟长达十七年。十七年暗无天日的等待,一朝破土而出,似乎就是为了来到世间演奏仅有七周的生命赞歌。

蝉声确实恼人,确实增加了夏日的暑意,但何不用心灵去过滤掉那些附加的嘈杂声,那是蝉不断的苦诉,对命中注定的短暂光明的热望,对转瞬即逝的生命的迫切挽留。出于本能,越是愤恨,越是用力嘶鸣,也越是早早地消耗尽在泥土中积蓄多时的能量,成为一具空壳。

相比蝉的短暂生命,人的年岁要长得多,可是这漫长的人生,也使我们更多地游离在现实与理想之中,为众多的欲望所撕扯,不愿轻易只为一个目标而献身。人,生也犹疑,死亦蹉跎。

蝉能以恒动的心态来面对固有的目标,抛开思念的束缚,只追求一个结局。"知了、知了"是它的宣言。人呢?能不能用自己的方式来达成一生的追求?忍受暗夜的坚守和沉闷的等待,不惜代价地逆势而为,抛弃一切的背离和背叛,冲破重重阻隔,或许也因种种意外而不得不中途折返或者死在半途……也许需要如此这般,直到暮年,到了力尽气竭之时,望及身边,有不少已经成了时间的傀儡,早早放弃,过着寻常人的生活;也许未再坚持,但曾经努力过,诠释过独一无二的自我,也远比从头到尾都不改初生姿态的人要多一点幸福感。因为即使是被时间的洪流从独木桥上冲落,留下的印迹也不会被消灭,独特存在过的印迹将记录下坚持自我的流光。

就像偶然拾起的蝉蜕,生之绚烂,死之静美,那是一只蝉,用尽一生奋力活过的证据。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尽管蝉的出土,并不为博得人类的怜悯而来,但是,懂得了蝉生蝉落的生命意蕴,蝉鸣,就不再是一种外物的叨扰,蝉落,也不再是一种他者的毁灭。

秋渐深,窗外只剩下偶尔的孤蝉,附在墙上,肆意地嘶叫。顶住初来的秋风,鲜有的幸存者吧。

孤立而为的它似乎不再有盛夏时节的傲慢,同样的声音,却带有疲弱的感觉,那是种将死之物的最后的表演。相比其他的同类,它已经完成了此生目标,现在的嘶叫或许更多的是对大自然所给予它表演的天地既爱又恨的嗔怪,以及对自身弱小的哀怨,直到某一刻,不再有力颤动,不再有力附着在墙上而落下……或者这一切,与人的喜怒哀乐毫无牵涉,纯粹出于自然。

即如布鲁德十七年蝉,十七年的孤独积累,七周的流光挥洒,看似越是艰难的诞生,越是有个辉煌的谢幕,其实不过是造物主的安排,蝉的不二之选。

做一只为自己而嘶鸣的蝉,在不断动的翼下,释放积蓄的能量,从而追寻只属于自己的终点。尚在当今光景下的负书学子,因一个既定的游戏规则被迫失去了顺天而生的机会,未等到所摄入的能量转化为热血流淌于体肤之间,就要来释放还稚嫩的生命力,不得不感慨孤蝉的自若。

为数不多的人将像那只孤蝉一样,用尽心力,到达追求的真理,仅属于自己的真理。回首已经逝去的时间,多半是在负面的阴影中度过,不为他人而改变,也不为自己的弱小而折回,只因为起先如此宣誓。顶住了时间的冲击,能够在命将殆矣之际,依旧以自己的方式,完成最后的也是最辉煌的表演,那样,一切的不幸与付出都将回归于原点,此生无可遗憾。

谁能忍受一个没有蝉声的夏天,和一个看不到蝉落的秋天呢?

蝉声的热烈。蝉蜕的安静。

一冷一热,一动一静,其间,是生命的意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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