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在秦岭之巅,每年的腊月是最寒冷的季节。这里的冷,不寻常于其他地方的冷。干冷干冷的风,像刀子,在空中嚎叫。习惯了在这里生活的人们,总在深秋的季节就做好了防范严寒的准备,早早地收拾一大堆的劈柴,用于冬日里烧火炕。
火炕,也叫土炕,由土坯垒砌,留有炕洞烧火,村里人把炕洞叫"火炉".天冷,火总是吸引人、能留住人的。相互串门的邻居,多是坐在炕洞前的小板凳上,聊着家常。炕洞吸火,火苗子旺盛,用铜壶盛一壶水放在火炉边上,不大功夫,水就烧开。一炉火,就是一个冬天。
火在燃烧,炕洞的柴灰永远是红的,烫的。把红彤彤的灰用木棍儿刨个坑儿,取上三五个洋芋埋在灰中。十多分钟后,屋子里能闻到洋芋皮儿烧焦的味道;再是看到火坑的灰儿,不断地冒气,发出"噗儿——噗儿——"的声响,灰儿向上扑腾,喷打出热浪,伴着火星子上冒。半个小时不到,洋芋熟了,刨出来,皮儿已经烧焦变色。热得烫手,吹去上面的灰儿,剥去烧焦的皮儿,食物原生态的香气先蹿入你鼻腔,接着迫不及待地咬上一口,烫得吱哇乱叫,也舍不得停下口来。咽下,鲜活的、炙热的、甘甜的,带着香喷与热浪,足以让你涎水满口,绝不亚于城里人剥开一颗鲜荔枝的激动、吃一只大虾的贪恋。
炕洞的墙面,总是被烟熏得黑黝黝的。墙的上方,挂着两三吊子腊肉,是为春节准备的最好的年货。腊肉是农家最好的特产,挂在墙上烟熏着。新挂上去几天到十多天的时间,腊肉里油往出浸,在烟火中发亮,明光光的油珠儿冒出,让人眼馋嘴。时间稍微久点,油没有了,肉也瘦了身,筋干而枯赭。临近年关,取下一吊儿,先用热水清洗,再用温水浸泡,后放铁锅里加水加调料煮,煮好的肉鲜而不腻。山里人多以秋季晒干的豆角、干萝卜片或者洋芋片搭配炒腊肉,很是劲道。
寒冬,漫山遍野白雪皑皑,厚得像一床无形的棉被,覆盖了整个世界。地里也没有了活儿,家里也没有了活儿,一年最闲暇的季节。风大,秦岭之巅的风带着哨子。卷起的雪花,在空中无序地旋翻着。屋顶的雪花,在风中旋转,山墙角的风道处,就堆起了一米多高的雪窖。窗台上也堆起半尺厚的雪。路上没有了行人,干枯的柳枝在风中甩荡,风吼着,树枝摇曳着。家家户户大门紧闭,门扣的吊环发出"当啷,当啷"的声响。门里紧扣的门插,在风的推力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冬天里的雪很难融化,又一场雪来了。炕洞里的火不会熄灭,一直烧着。一家人多坐在炕上。尿素袋子夹着麦秆缝的褥子,炕有多大,褥子就有多大。在补了又补的破旧的被单上,一家人盖上一床大被子,被子里的棉花,其实已经是多年的、一疙瘩一疙瘩厚厚的"套子",沉甸甸的重。如此,还有很多人家,几乎没有褥子,火炕上铺上一层麦秸,麦秸上面铺一个光席,席是晒席,席上面仅有被子。席几乎已经被身子磨光,没有了扎皮肤的感觉,睡醒后,却还能看到身子上面一棱一棱的席纹。
我曾经睡过这样的炕,兄弟三人经常光着身子,在炕上翻跟头,也在炕上打架,也曾尿湿一片,也几次被娘用扫炕笤帚打过屁股。娘最担心的,是怕我们把火炕蹦塌。炕塌了,就是大事,要请村子里的"泥水匠"修补,很麻烦。特别是冬天,要找点黄土和泥都很艰难。
冬天的日子,兄弟三人拥挤在火炕上,娘盘脚盘腿坐着,衲着鞋底。煤油灯下,娘的针线活做得细致;穿针线的时候,两手举起,远远地对引,却能够一次穿上。多少个深夜,睁开蒙眬的睡眼,依然看见母亲的身影,在微弱的煤油灯的光影中,显得平静安详。听见麻绳穿越鞋底、绕过手背用力抽动的声响,在夜深人静中,那样洪亮有力。
时光流逝。我已进入中年,时常地离开故乡,又时常地回到故乡。人在不断地走出故乡,心却时常地留在故乡。故乡,是在外漂泊者疗伤的港湾,是一个人的根。根,深深地扎在故乡的土地里。无数次,我站在故乡的土地上仰望……
失去了太多,包括生我养我的爹娘。游走在拥挤而又喧闹的城市里,故乡却时常地在梦中,那些消失的以及正在消失的和将要消失的人和物,以及记忆中曾经发生过的,包括曾经的火炕,刺痛着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