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温了,下雪了,格外想念火炕。关中的火炕,即炕连灶,整个冬天,炕上都是热的。若雪夜归来,上炕被子里一埋,从发梢暖到脚后跟里。
我十一岁离家住校上五年级。离家,便是离开了火炕。我们学校一百多个男娃的宿舍,在一个二层木楼上。宿舍在东南角,厕所在西北角。冬天起夜,大部分同学棉袄一裹,光屁股一路狂奔,来回约一里路,回来钻进被窝,缩成一团,鼻子吸溜着,冻得睡不着,直挨到起床铃响。想火炕,憋着不敢想又不能不想……
在外工作,几十年过去了,硬板床换席梦思,后来又换棕床。黎明醒来,却常常想到老家的火炕。去年回老家,和我哥在火炕上睡了一夜,他执意要我睡在母亲睡了一辈子的火眼尖(炕灶连接最近处)。鸡叫头遍,我就被热炕"烫醒",就和哥说母亲的往事,直到天明。
皮肤已不习惯火炕了,心灵却对火炕越来越依恋。火炕到底给我留下了什么?母亲为了撑持穷困的日子,就在我躺着的火炕上烧锅;生了我姐刚过三天,就冒着风雪到村外的柏树林去扫柏官(包裹柏籽的外壳,耐烧)。有一个奇冷的冬天,为了赶过年织完一机子土布换粮食,顾不上做棉鞋,致使我的一个脚后跟被冻得流脓,上不了学而留了一级;还曾把生下刚刚过满月的妹妹和两年后生下的弟弟先后抱养给人,再去给财东家当奶妈。母亲经常半夜起来,坐到炕头的豆油灯下,边唱《三娘教子》边摇动纺车……母亲自会苦中作乐。农闲的雨天,邀几个村人,在炕上摆张小桌,耍麻雀牌,赢了钱数过两遍,便塞给我几毛钱说:"只准买小人书,不能买吃喝!"
有一年苞谷丰收,晚上嘣了半搪瓷缸子苞谷花。一家人坐在热炕上,很快吃完了,母亲满足又自信地对我说:"你星期天回来勤到地里拔草,收成好了,明年豁出去嘣一缸子,尽饱吃!"我接着说:"妈呀!都豁出去了,才蹦一缸子?"大家都笑了,母亲说:"只要勤快,日子总会越过越好。"
母亲弥留之际,我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捏着插成扇状的麻雀牌,一手指给她看,她眉梢嘴角抽动,脸上泛出最后一丝笑意,突然咽了气,炕上空气顿时凝固。我兄弟姐妹急忙给母亲换上老衣。十几分钟后,她就被抬下火炕,停放在厦屋冰冷的灵堂。夜深人静守灵时,哥哥对我说:"你儿子三天前出差回来看妈时,她已经两天不吃东西,下不了炕了。见了孙子,竟吃了一根香蕉;孙子临走,又让人搀扶着送到大门口……妈还要让孙子看到她的刚强!"
母亲走了,火炕依旧。专家说,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睡眠中度过。我大半生的体会,床(以及炕)给人提供的,却绝不仅仅是睡眠,更多的还是对日子、对事业、对人生的回味、焦虑和期望,所谓辗转反侧。
近些年,我有三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第一次,治疗痔疮,术后请的五十多岁的男性护工,壮硕而出奇能谝。半夜我想上厕所,一翻身就钻心地疼,喊护工扶我起来,他却打起滚雷似的呼噜,"说"梦话装睡。忽然想到火炕上的母亲,我咬着牙,紧抓床沿,坐起,扶墙,去了厕所。第二天天刚明,我挣扎着到墙拐角给那位护工的公司打电话,要求换人。答:没人可换。我又要求辞退他,答:那算违约!我只有硬扛死撑。
第二次是进重症监护室。病一来就天旋地转,想上吐而不出,欲下泻而不得。当时老伴正在一家骨科医院住院,我连忙打电话给一个学生,很快就躺在了重症监护室的床上。看着头上方波浪线闪烁的电脑屏幕,还有穿梭于床头的护士,不由得又想到过去火炕上的老娘,心便静了许多。
第三次是三个月前做白内障手术。眼睛上动刀!临进手术室时,排在我后边等的人差不多都是惊疑恐惧的眼神——该不会龇牙咧嘴、眼角流着血、缠着绷带出来吧!想到火炕上的母亲,躺到病床上被蒙上消毒巾只露出眼睛时,我有意把紧闭的双唇开启,让十指撒开。出手术室后,用一只眼看着将进手术室的病友们,挥了挥拳头,一片长长出气的"哦"——
怀念火炕,使我在病床上愈来愈深切地体悟到:人的一生,顺逆、起伏、喜出望外与节外生枝,虽相互伏倚,但终难逆料。唯有如同火炕基本恒温和母亲一贯的坚韧一样,才能坐卧而心静,做事而行远 ,做到尽可能的愈来愈坚韧,要读书,更要读人。而做到了坚韧,自我调适、豁达、刚强、乐观、包容、从容、希冀、放下,便都在其中了。
躺在病床上,我的血管里流淌的血,依然有着母亲火炕的热度。老家的火炕,也许有一天要被拆除?唯愿我的后辈,心里永远有先辈睡过的火炕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