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城的时候,看到开发商用剩的一小块土堆上,早开了一绺油菜花,矮矮瘦瘦的枝身和着二月的春风,比身后刚盖的楼群还要新鲜。
望去,一条车路之隔的江边,柳都还光着条,一树树灰色的半身,它们却好像跳进了早春招惹着行人,跟大街上几个装扮前卫的女子相似。我打量它们,它们不全看我,一大部分花的脸庞和眼睛都高扬着,走马式地朝向了新来的、忙碌的车流、人流。似乎在把我滑开,就像滑过没有价值的视频,仿佛这样才对得起开张的青春,至于桥下常年流淌的汉江,和融有山水的空气,它们才没有兴趣探讨其深邃、恒远。
我好奇地想,是谁把它们带到这儿的,在农村大田里一起开花授粉、一起结果收割,难道不好吗?这儿最早的时候是一个深坑,种过世代的庄稼,后来倾倒过城市的垃圾。二十年前,开发商来了,又堆了建筑残渣。现在,开发商走了,用不上的这一角地就弃下了。说这些历史,估计是刚住这儿几十天的油菜所不知的,只有祖祖辈辈在这儿繁衍才能记住。
与乡野的不疾不徐相比,这儿注定要把它们变成过客,给它们留下长久的遗憾,甚至让它们短得来不及问上一茬是谁,也来不及料理下一茬后世。不过春天,到底来了,多好啊!沐浴暖风,哪里都明媚,哪里也都阳光。慢点,都别抢,别在丰满的春季里留下早衰的虚度。也别叹息,因为无论你是野坡上的狗尾,还是城墙拐角的苔藓,或是泥土下的种子,只要活着,春天就属于你。不相信,过些日子,要不了一两个周吧,朋友圈里准有人发送寻你的消息,接下来也必然掀起一波热潮,遮天蔽日的图片、文字,让我们这些在城市站岗而抽不开身的人眼馋——村里的菜花开了,一大片金黄的浪。沟里的桃花也开了,一大片绯红的霞。坪上的草跟着动了,一大片眨着眼睛的生灵。简直目不暇接。
能这般轻松地牵住城里人,不得不说,它们活得才最明白、最潇洒。日复一日,我突然羡慕起为自己而活的它们了,我也可以,不过需要一股勇气,先得找到合乎自己的一块儿土壤,再树立一个远大的目标,要不然跨不过道上的荆棘。定力也要,否则远路上的诱惑和孤独就能把我消灭。积极的行动也不能丢,因为早起的鸟儿有食吃。我一定可以活过那些植物,甚至还养活一些它们,但一定很少人说我了不起。
曾在一个春夜,我看见一树樱花,在城里的一条空巷子里独自开放,花很灿烂,附满了月光。走近的时候,我又似乎看到洁白的花瓣在缓缓伸展,听到嚓嚓响动,像我身体里的脉搏在股股涌动。仍是一个春夜,当我走到夜市的垃圾桶边,一个比我还高的生命忽然向我招手,抬眼的瞬间,我惊呆了,橘黄的路灯下,千百朵玉兰开了,静白的花像一朵朵昂扬又饱绽的艺术品。唯一不足,是花下一个个油脸醉腔的男人和女人,正吼着、喝着、闹着。它应该不需要谁的赞叹,因为正怀抱着苍穹。它应该也不属于地面,因为脚下的污秽根本爬不上去。这一刻,或许对面楼里落地窗前,一个高雅而耐心的诗人还在,从黄昏起,他就追着一朵花开。
可惜,这个世上的多数植物不懂这点,非要人来设计和提携,好像攀附上人,才不感到寂寞,才获得了价值,才会营造出半圆里的浮影,假山边的松泉,以及鸣禽、柳垂稻花香……其实,最好的生活,不是得了某段运气,不是挤进了某个圈子,更不是靠了某座大山。时间才不管你是谁,都一样会老、一样会生病。无论你的肚子有多大,每日依然三餐饭食,无论你的身板有多宽,梦里还是一张床垫。一辈子,或许我们走过很多地方,融入了很多群体,同样也浪费了很多时间,埋葬了很多自我。谁也不会告诉你,被生活藏起来的问题,你在慢慢变老,你剩下的春天在慢慢变少……
倘若问所有的人类——人生最美的时光,我敢肯定多部分会说是春天,因为大家都讲过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多好啊!一片的阳光,一片的催发。即使身处天涯海角,也照样开花结果、繁衍子孙。
多年后的今天,当我真正地领略到了春天和这点,便不再羡慕别人的位置了,也不再急于露脸了。而我的一生时间,已稀里糊涂地过了一程,接下来是该清醒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