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在哪本书上看过:一个地方的饮食习俗和当地方言一样,也是当地地方性标记,甚至是地方性文明标志。一个人可以改变许多习性,唯有味蕾记忆难以改变。
豆腐是营养丰富又具有悠久历史的大众食材,其做法很多,光我们家最常做的就有油泡豆腐、麻婆豆腐、家常豆腐、鲫鱼豆腐。记忆中,唯独妈妈做的菜豆腐印象最为深刻。
那时候,我们家里比较穷,人多地少,巴掌大的土地都用来栽秧点麦子或者种包谷了。豆子在我们家差不多属于稀缺品种,即使点种,也是为了过年推豆腐做豆腐干才会种一点点,且多是种在田边地角,或者玉米行子边边上,绝对不会占据主要位置。
母亲将成熟的豆子收回家一把把绾好,挂在屋檐下晒干。拣农活不是很忙时,将变黑变干的豆秧铺在地坝青石板上,挥舞连枷一下一下将豆子与豆秧分离。择拣好的豆子,用泡筛漏去粗枝大叶,再用糠筛筛去细一些的残枝败叶,用簸箕摊平,按好坏分拣开。将颗粒饱满的豆子留一些作种,其它的用作过年时推豆腐熏豆干。剩下的品相不好的豆子拣去霉变的,用来做菜豆腐。
母亲说,所谓的菜豆腐,其实就是不需要用布包的烂豆腐。可以是纯豆腐,也可以加青菜融合。
在我们家,磨豆子一般在夜里进行,白天是要留给地里庄稼的。豆子经过一天浸泡,粒粒饱满。母亲将豆子用清水揉搓几遍,洗去泥沙,待到水清豆亮时,用筲箕沥干水,再将石磨冲洗干净。母亲用瓷盆将豆子盛上,掺上井水,父亲推磨,母亲喂豆子,半勺豆子半勺水,磨成浆。母亲舍不得浪费一星半点,用清水将磨槽里的豆浆洗了又洗,确保每一滴都流到木盆里。父母推磨,我和弟弟也不会闲着,我们用铁蒜水钵装上小半钵开水,将石膏块放里面慢慢磨成石膏水备用。灯光下,父亲用摇架来回推摇,将加了开水搅拌的豆浆过滤掉豆渣。因为清洗磨槽的水多,通常会静置两三个小时,待上面的水清透,舀去清水,搅匀,倒入大铁锅慢慢煮沸,煮的过程中,火不能大,要不停地搅拌,以防止溢锅糊锅。待到豆香浓郁时,表示熟了,关火,静置几分钟,再慢慢多次加入石膏水。石膏水不宜添加过多,不然会有苦涩味,而且母亲说石膏有毒性,添加的比例多少母亲没说,后来问她,她说熟能生巧,做的多了,自然而然就心中有数,也不需要刻意地去称,全凭感知添加。加了石膏水的豆浆慢慢形成菜花状,再慢慢凝结成大的块状。
母亲将清洗干净的筲箕放入豆腐锅中,沥水定型。从筲箕中将滤出的清水舀出,剩下的便是菜豆腐了。如果要吃通常意义上的豆腐,只需将菜豆腐舀入包帕中压干水分即可。
母亲用漏勺将菜豆腐舀进铁盆里,先趁热盛上一碗,放上白糖,端给婆婆。婆婆不能吃辣,且喜甜食。我和弟弟这时是不会跑到婆婆面前守嘴的,因为我们知道,接下来母亲会给我们更美味的吃法。父亲在母亲熬煮豆汁时就已经切好葱花、调好了辣椒油。那时候没有花生碎,没有芝麻浆,也没有花椒油、香油,没有鸡精味精,就简简单单的葱花、辣椒,却已足够。寒冷的冬夜,我们一家五人端着热腾腾的菜豆腐,围坐在火炉旁,畅快地吃,开怀地笑。那份满足,时至今日,依然让我内心滚烫。
有一年,没有石膏了,母亲用酸菜水代替。红红的泡菜水慢慢混入白花花的豆汁中,白色渐渐变成淡褐色,酸菜水的味道融入清香的豆浆中,甚是开味。母亲将没有吃完的菜豆腐用筲箕沥干水分,用猪油、蒜苗炒制成菜渣豆腐,竟然别有一番风味。晚上,母亲将剩下的菜渣豆腐和着剩饭一起熬成稀粥,我们呼儿麻烫地吃了个锅底朝天。
婆婆得了绝症后,吃啥都没味道。那时,生活已渐渐好转,菜豆腐也早已远离我们的生活很多年了,市面上,各种豆制品层出不穷。亲人们买回的营养品在婆婆房间橱柜上堆得满满当当的,可婆婆吃不下去,她对我母亲说想吃菜豆腐。石磨早已不知所踪,地里也不种豆子很多年了。
父亲去街上买了一个小型手摇式钢磨,买了几斤黄豆。那些黄豆颗颗鼓明挺眼的,不再是我幼年时吃的那种干瘪瘪的残次品。父亲用钢磨将泡好的豆子慢慢地一下下摇出豆汁,母亲将青菜用开水过一下,去掉涩味,挤干切碎,和酸菜水一起慢慢加入到豆汁中。豆汁的醇香、青菜的清香、酸菜水的酸香,充斥在厨房。依然是那些调料,依然是五人围坐,只是,再没有欢笑,有的只是勺子和碗壁撞击的声音,在寒夜里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