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有许多声音。
轰轰烈烈的,是太阳的声音。秋天是一位大厨。它的厨房很大,群山架锅,百川洗濯,万物为原料。快九月了,眼见大地上的食物还没熟透,秋天赶紧加了把火。于是,阳光的热度不降反升,山民从坡上回来,抹一把汗,喝一瓢水,看着门外又响又亮的阳光,笑骂道:“这秋老虎好咬人!”嘴里虽骂,心里却是一片谷黄豆熟、果香蔬芳。
田野里最热闹,稻田里闹得尤其凶。稻谷先还半青半黄,立秋后,那黄色就向青色漫过去,很快,满山都被染黄了。风一吹,层层梯田,波翻浪涌,好大的声势!这一黄,鸟雀们就高兴了,呼朋引伴,到田里聚餐。鸟雀能有多大肚子?山民不急,由它们吃去。要是它们太闹,山民就一声大吼,吓得它们轰然四散。山民衔着旱烟,为自己的恶作剧笑得像个孩子。
要是稻子的腰弯得厉害,就要赶紧打谷子。再不打,就全落地上了。打谷子,用拌桶。一人双手高举一束稻谷,在拌桶内壁大力摔打,发出嘭嘭的声响,成熟的谷粒应声而落,掉进桶里。一听到这声音,人们就明白,巴山最重要的农事来了。渐渐地,那声音密了、大了、雄浑了。山大谷深,回声来得也大。开始还能勉强分清谁是原声,谁是回声,后来,原声、回声都越来越密,越来越大,最后响成一片,混成一团,闹不清谁是谁了。细听来,不像打谷,倒像群山擂鼓。巍巍巴山,头顶青天,足踏大地,以五千年的元气擂鼓。
夜里,空气里全是虫声。毕竟是秋天了,白天虽有不输盛夏的火热,晚上就有些不一样了。虫子虽然也在热热闹闹地叫,但细细听去,那声音已有了几分凄切,几分悲凉。虫子生于草莽,死于草莽,物候变化,它最敏感。最后的盛宴虽美好,但终归好景将尽。面对生死,谁又能无动于衷?
庄稼次第谢幕,田野里一片空旷,留给西风尽情跑马。看客还不少。没了穗子的玉米秆立在坡上张望,见西风纵马而过,情不自禁集体鼓掌。最显眼的是柿子,在枝头全神贯注地观看西风的表演,激动得脸通红。最深沉的是稻草束,一排排肃立在布满稻茬的田野里,仿佛是接受西风检阅的集团军。说不定,在夜静更深的时候,当西风检阅完毕,它们便要踏着月色向远方开拔。
虫声越来越稀,越来越凉,直到消失。月色如霜,众山紧了紧日渐单薄的衣裳。夜里,西风也不闲着,跑一阵就停下来,数数落叶的脚印,然后又跑起来。后来,风睡了,山睡了,连月色也睡了,只有翻耕后的土地还醒着。它在凝神谛听一种强大的、深沉的、遥远的声音,向千里巴山星夜赶来。
那是雪花的声音。冬天来了,另一茬庄稼快熟了。那种庄稼,需要娶亲的嘹亮唢呐声用整个冬季慢慢收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