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时天已亮开,城市还沉浸在浓浓年味里酣睡。
天空灰蒙蒙,睡眼惺忪的样子。不断有车汇入,似涓涓溪流归大河,逐渐车流滚滚。大家和我想法一样,大年初二,回乡挂坟的人肯定多,早走错开出行高峰期。可结果呢,车流量还是很大,无法提速撒欢,奔向阔别已久的故乡。
川东人称祭祖为挂坟。祖先坟头是故乡。每到春节,远方游子无论如何,都要排除万难,奔赴故乡,回到祖先坟头,插香点蜡,冥纸照天烧,安抚祖先亡灵,许下美好愿景,才会心安。
记得小时候大年三十,第一要务是跟随爷爷,提着装满供果、香蜡、鞭炮、冥纸等祭品的竹篮,出门去挂坟后,才能围桌吃团年饭。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我们由此熟悉了家族墓地、祖先坟茔、传宗接代历史,明白了我们从何而来,将要去何方。
我十六岁离开故乡,随时间流逝,渐行渐远,与故乡联系越来越少,只剩下老屋和祖坟。老屋与人一样,随时间老去,越来越陈旧腐朽,终究会坍塌,被草木荆棘覆盖,埋葬在岁月深处,踪迹难觅。祖坟却不老,无法被时间改变,因为血脉相承,灵魂相系。旷野之上,那一堆堆隆起的黄土,无论如何被风摧雨剥,都是删不掉的历史,抹不去的记忆。它们是超越时空的标志和象征,无形长绳拴住子孙灵魂,往那片土地上拉拽。无论人在何方,无论千里万里,也无论贫富贵贱,都会被拉拽回来,拜倒在祖先坟头。
故乡在川东大巴山南麓,鸡鸣四县偏僻地,距县城近二百里。从前往来一条路,省道转县道转乡道,还要徒步跋涉四十多里山路。碎石公路坑坑洼洼,颠簸厉害,抖得人骨头散架。清早出发,黄昏才到家,四肢酸痛,精疲力竭,每次回乡都是对身体和意志的考验。而今交通大改观,宽敞水泥公路直达家门口。行前我上网搜索,推荐有三条路,行程都在两个小时左右。
地上本无路,路是人走出来的。道路如大地凸显的脉络,每一处通达之地,都有绿田房舍,炊烟袅袅,鸡鸣犬吠,生机盎然景象动人。如此景象,即便身在异乡,也会油然而生故乡情,顿觉亲切和温暖。
天寒地冻,冬闲田野满目萧瑟,而逶迤山岭松青柏绿,一路秀色。公路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灰白色的水泥公路,如风吹起来的飘带,有的飘下河谷,有的飘上山顶,有的绕着山腰飘,飘进云深不知处农家。家家户户通公路,以前做梦也不敢想。有了公路,那些羊肠小道走的人就少了,多已荒废,被草木抹去。
车下达阆高速路后,转入乡村公路。虽然路况好,无奈车如长龙,望不见头和尾,行进艰难。偏僻的故乡,从未见过这么多车,挂各地车牌,除了本地,最多的是苏、浙、闽、粤,甚至有新疆、西藏的。千里迢迢,风尘辗转,都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回乡。车多是经济实用型,也不乏宝马、奔驰、奥迪等名牌豪车。公路两边农家门前,横七竖八塞满车。“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轿车不再是奢侈品,已成为普通人家的标配硬件。
想起那年春节,我乘坐单位的伏尔加轿车回乡,惹得路人驻足,伸长脖子看稀奇。那时全县仅有四辆轿车。路况糟糕,车底盘低,不时被凹凸路面擦挂,几次不得不停下,从农家借锄头填路坑。娃娃们一窝蜂跑来围观,胆大的娃还伸手触摸。司机逗娃娃们开心,说车身有电,嘴里“砰砰”,发出电击声。娃娃们惊恐,再也不敢摸了。
途经涌兴、安北、沿河、元山四个场镇,乡村公路穿场镇过,格外拥堵。路人似闲庭信步,车快抵屁股了,喇叭鸣不停,才不情愿慢吞吞退让路边。有几次我跳下车,充当临时交警,疏通障碍,排堵保畅,指挥车辆有序通过。
两个小时车程,多耗了一个半小时,抵达老屋已近午时。老屋后的空地,成了临时停车场,下车上车人,提着大包小裹,彼此打量,心里胡乱猜测。纵使相逢也不识,都有隔世之感。而我,尘满面鬓如霜,在他们眼里更是异乡客。相互问询,才知这是某家娃,那是某家女。顿时亲热起来,争着递烟,互道新年吉祥。
老屋乃旧时常家大院,建筑规模宏大,青石板院坝可做足球场。举目乡村,老屋完全消失,都是外观瓷白的洋房,星罗棋布。第一代打工者回乡,推倒青瓦木屋或土墙草房,建起砖混结构洋房,扬眉吐气,显赫乡里。所谓洋房,多是粗陋复制品,感觉如田间干农活的农夫,穿着劣质西装革履似的。第二代打工者多在城里购房扎根,极少数返乡者,像父辈一样热心建房,把辛苦积攒的钱,倾囊出来建造洋房。他们显然比父辈有文化和见识,讲究设计、造型、装饰,罗马柱、玻璃窗、大露台,美式、法式、西班牙式,令人刮目相看。
保存完好的常家大院,无疑成了农耕文明时代遗迹。我伫立院坝,见十室九空,野草沿墙根侵生,甚至窜檐爬脊,大有将老屋吞没之势。地上厚厚的鞭炮纸屑,还没来得及打扫。新冠疫情肆虐三年,阻断归路。今年放开管控,游子蜂拥回乡。回乡的人们,由着性子热闹,烟花鞭炮燃放得特别多。风烛残年的老屋,在浓郁的年味中,重现昔日生气。我感受到了,同时也闻到了春天的气息,从回乡的路上吹来。